
《联合早报》6月25日刊登甄鹏先生《以伊战争的性质》一文,开篇引用俄乌战争作为引子:“俄罗斯进攻乌克兰,从法律上,俄罗斯是侵略;从政治上,乌克兰犯了大错。讲事物的两面性,不意味着和稀泥。”这段话在原文中只是导入全文的开场白。但笔者读后,却不禁思考:在当今世界,我们究竟该以什么样的价值观,来判断小国、弱国在与大国相处过程中所面临的困境与选择?
甄鹏对俄乌战争的这段判断,在中文语境中颇具代表性。笔者尝试从两个维度解读:其一,作者似乎想表明自己的立场:从国际法角度看,俄罗斯发动战争是非法的,自己并不“挺俄”。其二,他认为,从政治判断上看,乌克兰“犯了大错”,主要是指在国家战略上的选择,尤其是“去俄化”过于激进,未顾及俄罗斯的强烈反应。
关于这一点,作为旁观者,我并不完全不同意。200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后,时任总统尤先科推动的“去俄化”政策,确实相当激进。例如制定语言法,要求政府、学校、媒体、广告、路标全面使用乌克兰语,公务机关禁用俄语;尤先科还为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OUN)及下属武装乌克兰反抗军(UPA)正名,并授予领袖斯捷潘·班德拉“乌克兰英雄”称号。
在乌克兰东部及俄罗斯社会的认知中,班德拉是与纳粹合作、双手沾满苏联军民鲜血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据战时资料统计,他领导的组织在1940年至1950年间击杀近万名苏军士兵,造成约2万名平民伤亡。对乌东民众而言,这不仅是政治挑衅,更是一种记忆上的背叛。再加上2014年,亲俄的总统亚努科维奇被“尊严革命”推翻,莫斯科的焦虑与愤怒可以理解。
这些做法是否激进?答案是肯定的。但如果据此说“乌克兰犯了大错”,我们必须小心其中隐含的一种现实主义逻辑——即:小国在大国阴影下,必须谨言慎行,否则就该为自己的遭遇承担责任。这种表述最值得警惕的是,它把“乌克兰战略误判”与“俄罗斯武装侵略”并列陈述,给人一种“等重”的印象,仿佛侵略与政治犯错之间可以互为因果,甚至互相抵消。
这种逻辑的危险在于:一旦我们默认小国犯错与大国侵略一样严重,实际上就承认大国可以用武力惩罚他国的政治选择。长此以往,国际社会将退回到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所谓国际法、主权原则,将不堪一击。
这在历史书写上,也是一种典型的“责备受害者”的叙事陷阱。我们完全可以承认乌克兰在国家构建中,存在躁进和失策,但这类风险性的政治判断,不能与俄罗斯的战略性、制度性侵略行为相提并论。一个是在历史断裂中挣扎前行的小国出现的错误;另一个则是有组织、有意图的武力扩张。
更值得警觉的是,这种“对等之错”的表述,在中文语境中颇有市场。许多论者倾向以“大国博弈”的格局来看乌克兰问题,关注美俄角力,却忽视乌克兰作为独立国家的主体性。这种论述框架,实则淡化小国应有的正当选择权与国际承认。
当然,任何身处现实世界的小国,都不可能完全不考虑大国感受。但正因为如此残酷,我们才更不能把现实逻辑当成应然逻辑。否则,小国不仅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连“正当犯错的资格”都会被剥夺。
历史上许多国家的民主转型、国家认同建构过程都走过弯路。战略误判本应是国家成长中的试炼,而不是强权干涉的借口。否则,任何一个想摆脱旧宗主国的小国,只要迈出第一步,就可能被视为“犯错”,接着被理直气壮地针对。这难道是我们希望的国际秩序吗?所以,就算小国作出战略误判,我们也不能因此减轻大国动用武力所应承担的责任。否则,人类社会终将沉沦于强权压倒一切的世界。
作者是退休教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