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段题外话。2011年我的《我们没有阿凡达：中国软实力危机》一书出版，引起学界关注。2012年收到某高校主办的软实力研讨会主题演讲的邀请，嘉宾中居然就包括软实力理论之父约瑟夫·奈（Joseph S. Nye Jr.），可惜我因事未能前往，错过聆听大师教诲的机会，至今仍深感遗憾。谨以此文缅怀5月6日去世，永远的约瑟夫·奈。?
美国社会学家、政治家、曾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和美国参议员的莫伊尼汉（Daniel Patrick Moynihan）曾从文化的角度出发，最后得出结论：“在保守主义看来，是文化而不是政治决定一个社会的成功；但真理却是：政治可以改变一种文化，并使之获得拯救。”我想对莫伊尼汉的观点做一个补充：政治有时确实可以改变一种文化，并使之获得拯救。但有时也可以改变一种文化，并使之毁灭。
近期，美国总统特朗普所推出的两项政策就属于后者。第一件事是，特朗普政府对包括哈佛在内的美国高校的针对。另一件事则是他插手好莱坞。5月初，特朗普在社交媒体扔下一颗炸弹：“所有外国制作的电影进美国，加税100%！”这位喊着“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总统，这次对准的竟是自家文化招牌——好莱坞。
这两件事看似不相关联，但却同时指向一种后果——对美国至关重要的软实力的破坏。约瑟夫·奈曾认为，国家实力（National Power）不单纯取决于，甚至也不主要取决于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他据此表示美国并非因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成为最强国，而是因被称为“软实力”的“第三个侧面”才称雄世界。其中，教育尤其是留学生教育，及以好莱坞为主导的流行文化，为美国构建软实力贡献良多。
在留学生教育方面，美国前国务卿鲍威尔就曾说：“各国的未来领导人在美国接受教育，并从此结下友谊。对于美国来说，这是无可匹敌的，是最有价值的财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子，怀着对美式价值观和制度的满心赞许学成归国。正如一家国际教育机构在报告中所言：“成千上万曾经留学美国的人，会一直对美国怀有善意。”许多留学生后来身居要职，而且有能力在攸关美国利益的政策上施加影响。
确乎如此！纵观中国近现代史也可发现，蒋介石、汪精卫、何应钦、鲁迅留学日本，他们对日本皆有好感。胡适、梁实秋留学美国，对美国皆有好感。同样，留学苏联、德国的，处处说苏联、德国好也就不足为奇。由此可见，招徕留学生事业，算得是一国最好的软实力培养皿。
与之相关的是，学术和科学交流也为增强美国的软实力发挥重要作用。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福特基金会、美国人文学会理事会、美国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与110所美国高校，合作开展学生和教师的交流项目。尽管苏联政府对人员交流的范围加以种种限制，但1958年至1988年间，还是有大约5万名苏联作家、记者、官员、音乐家、舞蹈家、运动员和学者参与这个项目。
赴苏联交流的美国人数量更多。虽然美国有些怀疑论者曾经担心，来访的苏联科学家和克格勃间谍会“背地里窃取机密”，但正如约瑟夫·奈所批评的：“这些人忽略了一点：苏联人在获取科学秘密的同时，也荡涤了他们原有的政治思想，其中许多科学家后来成了苏联国内人权和自由化的倡议者。”
我们再来看看好莱坞对美国软实力做出的贡献。正如作家瓦滕伯格（Ben Wattenberg）认为的：“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文化，包括浮华、性、暴力、无聊和物质主义，但这并非全部。它同时也描绘了开放、流动、个人主义、反对墨守成规、多元化、自愿、以民为本和自由等特征的价值观。”“不管反映了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东西，正是这些内容吸引人们去买票。它们比政治和经济还有影响力，它们驱动政治和经济。”
正是得益于流行文化所形成的吸引力，帮助美国达到它所追求的一些重要外交政策目标，譬如二战后欧洲民主的重建。马歇尔计划和北约是旨在达到这一目的的重要经济和军事手段，当然流行文化也发挥作用。奥地利史学瓦尔德莱特纳（Reinhold Wagnleitner）就曾说过：“二战后许多欧洲国家对美国流行文化的快速适应，当然对它们社会的民主化进程作出了积极贡献。它以自由、随意、活力、解放、现代化、年轻化等基本内涵，使欧洲战后文化大地回春并充满活力……”对此、约瑟夫·奈不得不承认，马歇尔计划这一外交政策，固然对美国实现欧洲重建的目标很重要，它通过美国流行文化传播到欧洲的思想也同样重要。
约瑟夫·奈还认为，流行文化的吸引还对美国另一重要的外交政策目标，即赢取冷战的胜利，作出卓越贡献。他指出，由苏联国家机器开展的宣传和文化项目，在灵活性和吸引力上无法与美国商业流行文化的影响并驾齐驱。柏林墙事实上早在1989年倒塌之前，就被来自好莱坞的文化凿得千疮百孔。他说：“如果不是多年来西方文化形象在柏林墙倒塌前就对其进行了渗透和破坏，锤子和压路机也不会管用。”
他不无嘲讽地调侃道：“尽管苏联对西方电影予以审查和限制，但过关的影片仍能产生毁灭性的政治效应。有时政治效应虽出自无意，却很直截了当。在看完限制放映的《海滩》和《奇爱博士》(两部片子均对美国核武器政策持批评态度）后，一位苏联记者说：‘它们使我们备感震惊……我们开始意识到，一旦发生核战争，他们的故事就会在我们身上重演。’其他无意的政治效应则以间接方式传递。苏联人在观看非政治主题的美国电影后，至少了解到西方人不用排长队购买食品，不用住在公社的房屋里，而且拥有自己的车。这些都使苏联媒体的负面宣传归于无效。”
连摇滚音乐也在其中发挥了作用，尽管苏联曾试图阻止。戈尔巴乔夫的一位助手后来证实，“批头四（The Beatles）是我们对苏联制度不得不服从时的一种无声反抗。”为此，历史学家瓦尔德莱特纳感慨道：“不管军事力量和政治许诺为美国在冷战期间，赢得在欧洲的成功奠定多么坚实的基础，真正赢得大部分年轻人心智的，是美国经济和文化吸引力。”
遗憾的是，特朗普最近的一系列政策，精准制导美国软实力的衰落。他试图通过针对哈佛大学来重塑教育体系，却忽略教育在全球塑造美国形象的关键作用；他试图通过向好莱坞施压来维护美国文化霸权，却忘了好莱坞正是美国软实力的重要载体。这些举措不仅未能增强美国影响力，反而削弱它在国际舞台上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特朗普的政策或许出于短期政治考量，但从长远来看，却可能对美国的软实力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如果美国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它在全球的领导地位和影响力必将受到严重削弱，其他国家则可能凭借更加开放和包容的文化政策，填补美国留下的空白。如果特朗普政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美国的软实力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世界格局也将因此发生深刻改变。
作者是中国经济学者、财经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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