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加坡的文化可能像这座花园城市的植物一样,会在借鉴之后学习、复制,一些部分会得到升华。我们要有信心宣扬它,比较它,从中接受刺激再进一步提升它。
放假到潮汕走走,我不是潮汕人,本来只是冲着美食和好茶去。
先在潮州的枫春市场周围吃了一圈潮州小吃后,找了一间茶行准备买些真正凤凰山的单丛茶。潮汕人好客健谈,一进门先请客人坐下吃茶,然后就天南地北聊了起来。
老板知道我来自新加坡,就谈起潮汕著名小吃“水粿”,他觉得新加坡的水粿比潮州的好吃,因为我们用的是香米,润滑的口感和米香突出,听他说着都可以想象出味道来。而我觉得潮州的老菜脯香是质朴美味,在新加坡很难吃到,虽然如此,老板对新加坡水粿的赞赏,还是与有荣焉。
我们每天吃着的东西,会随着各种条件发生变化,包括气候、物质资源、经济条件、多元文化的碰撞等等,逐渐塑造出自己的色彩,比如海南鸡饭、福建薄饼,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新加坡如今也是个美食都会,要介绍美食,新加坡人还是颇有底气的。
吃了一上午,下午到潮州古城穿行于一座座的牌坊,欣赏潮州人崇文重教的传统。走到韩江边,经过已故国学大师饶宗颐学术馆“颐园”。饶宗颐学术研究80载,著作涵盖历史、哲学、文学、艺术,更是“敦煌学”的导路先锋。
饶宗颐与新加坡有几段渊源,最让人感兴趣的是1968年到1973年的这五年。当时建国初期,新加坡学术氛围尚未建立,1966年新加坡大学时任校长林溪茂公开招聘全球人才,最后看中了饶宗颐。饶宗颐当时刚获颁国际汉学最高荣誉儒莲奖,名气很大。但是他没有正式学历,在汕头金山中学没毕业就留在家中自学,所以在其他大学教书时只能当普通讲师。
根据澳门大学历史系杨斌教授的说法,承袭英国制的新加坡大学愿意破格以讲座教授头衔聘请,还让他出任系主任,可以为中文系的教学研究以及人才培养规划蓝图,这是很高的礼遇,所以饶宗颐对这个职位应该满意,而且希望有一番作为。
不料他在新加坡那几年并不愉快,建国初期的文化政策是希望把不同种族和宗教的文化熔于一炉,以形成一个新加坡的民族文化,但是这样大杂烩式的文化缺乏深层的内涵。饶宗颐当年就觉察到这个政策的问题,他在一次访问中说过,他的聘约本来九年,但是第五年他就待不下去了,因为政府不提倡中国文化,只提倡学华语。他对这种买椟还珠式的文化理念无法认同。虽然如此,他在新加坡这几年仍然花很大的力气整理新加坡文献和金石材料,研究新加坡历史,比如《新加坡古事记》《新马华文碑刻系年》,对本地历史考究做出重要的贡献。
离开新加坡后他还与本地保持密切联系,经常与本地的朋友和学生交流,我上国大时最敬重的中国思想史教授龚道运是他的入室弟子。后来的新加坡也已经不是六七十年代百废待兴的新加坡,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给了这个国家自信。饶宗颐在1989年出版的《新加坡古事记》中虽然批评新加坡早期的文化政策,却也称赞这个小国的成就:“自古华人于海外立国,而能侧于强国之林,不以幅员之小而降其声威,不以人口之少而减其盛美,孰有如今日之新加坡国乎?”
参观颐园隔天,我打车到浮洋镇的大吴村,这个村不是著名旅游点,但作为一个新加坡人,我要来看看“大吴会客厅”。它是创立立邦品牌的油漆大王,新加坡潮籍富豪吴清亮捐助设立的,2024年底刚落成。
吴清亮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贫寒出身,白手起家,是福布斯富豪榜新加坡首富。他大力捐助大吴村的教育、文化和建设,是因为遵从母亲遗训,事业有成后要回馈国家,资助父母的家乡。这位低调的富豪,在新加坡设立的吴氏基金也为新加坡的医疗慈善做出巨大贡献。
大吴会客厅中心是一棵300年大榕树,建筑向四周扩延,不设围栏,像一个可以不断扩大的无边界社区。取名会客厅,是一个很开阔的概念,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主人也是客人,可以像主人自由出入每一个空间,每到一处只要有人在泡茶,必会邀请你坐下来喝一杯。立邦特邀请一批潮汕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手工艺人在这里展示大吴泥塑、木雕、潮绣等非遗文化。
从国外回看新加坡别有一番滋味,独立建国初期急于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化,但是新加坡人不是一个民族,要形成一个去原有文化和信仰的新加坡文化是不实际的,至少需要百年以上的自我认知和内部转化。然而,那些原有的文化DNA还继续影响和滋养我们,同时也需要我们去努力记录这些新加坡文化的故事。
写到这里想起上星期新加坡华乐团《墨韵——致敬林子平》音乐会,104岁高龄过世的艺术家在一段录像中回忆1977年要去伦敦参展时,新加坡的筹备委员会觉得他的画“不中不西”,在先驱画家锺四宾坚持下他才得以参展,而且得到外国评判的青睐,获得“英联邦美术联展”特别奖。
之后近50年他没有一天不想着创作,即使在最后的日子里也继续留下作品。音乐会上演奏中国作曲家赵季平的《古槐寻根》时,放映着林子平2024年3月画大树根的录像。据知在他作画的时候并没有听过这首作品,但是走笔的气息和神韵,竟然乐中有画,画中有乐,可见文化到一定的高度,是兼容并蓄的。
新加坡的文化可能像这座花园城市的植物一样,会在借鉴之后学习、复制,一些部分会得到升华。我们要有信心宣扬它,比较它,从中接受刺激再进一步提升它。文化要有土壤,而文化自己也要对它身处的环境有自信。要愿意去接触、敢于讨论,必然会形成我们引以为豪的独特性。
像饶宗颐那一代的学者好多当年不看好新加坡的文化发展,好在文化政策不断与时俱进,在今天的环境里这个工作仍然不容易,但绝对不能放弃,从SG60再出发,走向100年的时候,我们应该有更大的文化自信去讲述我们的故事。
(作者是《联合早报》执行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