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朔”自称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的进步主义者。他在20世纪末台湾迷濛晦暗的政坛与文化圈,不断点燃火光,助力台湾年轻世代乐观地前行,终至推倒党国旧体制,走进新世纪。
1971年10月中华民国被逐出联合国、中国代表权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取得。当时台湾人心惶惶,政府亟需要稳定民心。在一片低迷气氛中,11月号《大学杂志》刊出一篇振奋人心的短文,顿时成了社会焦点。
这是一封台湾大学研究生婉拒美国大学研究所提供入学许可与奖学金的信,信中写着:“我的国家或将面临一项巨大的变革——政治上、军事上、或经济上的。在这个岌岌可危的时代,我自认为无法摆脱对我的家庭、我的国家及人民的责任。中国书生的传统是堂堂正正,无愧天地的一个人。纵使我力量在巨变的时代里为微小,我也愿意接受这个传统并为此有所牺牲……我为自己不能在你的指导下继续攻读而感到遗憾,我愿意放弃你给我的奖学金名额,以让给别的申请者。”信末署名是“王杏庆”。
这位辞谢一年1800美元奖学金的台湾大学森林系研究所学生,立刻被媒体塑造为“青年觉醒”的代表,当时准备接班的行政院副院长蒋经国还接见了他。这位年轻人日后成为台湾重要的政治评论家、文化导师,他以“南方朔”为笔名发表的作品,在华文世界深具影响力。近年南方朔受中风之苦,6月9日辞世,享年82岁。
王杏庆祖籍江苏无锡,1944年出生于战乱中的中国大陆,父亲是个空军士官,1949年来台后先住在台中眷村,后来父亲于台中清泉岗机场因伤殉职后搬迁至台南。童年失怙家境清苦,虽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外省小孩,王杏庆却因在南部下层社会求生存而练就流利台语,日后自称是“比台湾人还台湾人的外省人”。
大学时代的王杏庆是个政治愤青,也是个文艺青年。1970年念研究所的王杏庆出版文学杂记《伊底帕斯王的悲剧》,作者简介中描绘他“是当年台大所谓‘才子群’的一员。所谓才子也者,思想敏捷,好学深思,吊儿郎当,窝窝囊囊,好谈问题,下笔流利”。大学时代的王杏庆,和苏庆黎(投奔北京的台湾左翼社运家苏新的女儿)、王晓波(大陆政府地下党员章丽曼之子)、邱立本(现香港《亚洲周刊》总编辑)以及念师范大学的王纮久(笔名王拓,后来成为知名作家)等人成了好友。他们经常私下讨论着怎么样反抗国民党,情谊延续到毕业出社会之后。苏庆黎日后办了《夏潮》杂志,集结台湾左翼反国民党势力,王杏庆也成了其中一分子。
大学毕业后王杏庆当上记者,1970年代中期《中国时报》老板余纪忠刻意拔擢年轻人,周天瑞、王杏庆、江春男(司马文武)以及稍晚的王健壮等有革新企图的年轻世代加入。这几个人也在10多年后一起创办《新新闻》周刊,这是在20世纪末对台湾深具影响力的政治新闻刊物。
在《中国时报》当记者期间,王杏庆经历中美断交、美丽岛事件、林宅血案等大事。林宅血案(编按:1980年2月28日,美丽岛事件涉案人林义雄在台北市的家遭到血洗,母亲和双胞胎幼女被杀,9岁长女重伤。至今仍是悬案)发生时,王杏庆写了一篇未挂名的报道称,林义雄之女林奂均在医院中说:“凶手是来过我们家的叔叔。”新闻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党国官方依此把矛头指向澳大利亚学者家博(Bruce Jacobs)。
这条新闻发出去后,王杏庆还为此失踪数日。根据很早就到命案现场的江春男事后的说法,“余纪忠以为王杏庆泄露台独的机密,所以被台独干掉。”与王杏庆曾在《中时》共事的媒体人陈浩最近也在脸书透露,王杏庆告诉过他,曾被带到警备总部留置拷问多日,但他并未言明是否是在家博事件发生后。后来证实,有关家博的新闻并不正确,但当时到底是王杏庆误听传言,还是报社老板下令写作这则新闻的?真相还未厘清。
知识界保守时代 他成了民间导师
在担任记者期间,他持续以南方朔、南民或其他笔名为《夏潮》等党外刊物写稿。他自称以“南方朔”为笔名,纯因“一种即兴的偶然,没有任何的动机”。1980年代初,他以犀利批判台湾社会、解构国民党党国体制锋芒毕露,提出“国民党无望论”。1986年他加入党外杂志《前进》担任总主笔,制作不少重量级专题剖析党国体制。当时他引入“民间社会”概念来对抗党国体制;这种思考方向影响那一代的台湾年轻学子。当时台湾校园中的很多学生,已经不耐于陈腐的党国体制,期待新的方向指引,校园中的师长多保守胆怯,校园外的“民间学者”南方朔因此反而成了年轻人重要的思想导师。
1987年3月《新新闻周刊》创立,王杏庆重回舆论战场、担任总主笔。他是个工作纪律非常高的写作者,即使不会用电脑,却永远掌握最新资讯,而且写作速度极快,产量惊人。王杏庆海量阅读外文书籍,敏锐地接收新知趋势,快速转译诠释给台湾求知若渴的大群读者。
早年王杏庆与《夏潮》系统契合,还写过一本《帝国主义与台湾独立运动》批判台独,视之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怪胎”。不过,晚年的王杏庆台湾本位立场越来越鲜明。2012年总统大选前,他力挺民进党总统候选人蔡英文,批判当时的总统、也是他大学时代的老友马英九是缺乏核心价值的“恐惧贩子”。他对大陆政府治理香港也不乐观,2014年雨伞革命时,他就预言中国这个“小心眼的大帝国”不会落实港人治港,若“北京不能答应香港青年的要求,北京必然彻底失去香港的人心”。
1990年代末之后,南方朔花更多精力在文化议题写作,成了当时台湾重要的文化导师,在海外华文世界也有许多读者。他仿效《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萨菲尔(William Safire)的“语言”专栏,以批判性的说文解字,创作一系列精彩作品,结集成书数册,获奖无数。
“南方朔”自称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的进步主义者。他在20世纪末台湾迷蒙晦暗的政坛与文化圈不断点燃火光,助力台湾年轻世代乐观地前行,终至推倒党国旧体制,走进新世纪。
作者是台湾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