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国演义》这种古代文人的总结和感慨,并不能解释两个语言文化、文明特质、历史背景、政治制度完全不同的大国,如中美之间的历史与现实关系。笔者可以肯定地说,中美虽然“相遇”,但中美关系史从来不是,也不会是所谓的“分分合合”关系史。
自几年前开始,笔者就注意到在中国和美国华人学界,盛行的一种对中美关系的盲目乐观态度。中国学者的盲目乐观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因为“中国知识分子”向来以天真可爱闻名于世。但是,如果“天真可爱”已经影响到对世界的准确判断,那或许只能说,作为人是个好人,作为朋友也肯定是个好朋友,但作为对客观世界进行严谨的观察和研究的学人,似乎还差点火候。
好几年前,笔者就注意到某位知名学者反复对公众声称,新冷战打不起来,中美关系和中苏关系完全不一样,紧密的经贸关系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云云。因此,笔者早在2020年的一篇微信公号文章中即明确提出,中美之间在人文教育交流、经贸关系、中国与美国的所谓盟友之间的领土争议,以及台湾问题,只会导致中美关系的矛盾和冲突,比阵线分明的美苏争斗还要复杂难解。换句话说,合作紧密既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笔者当时还指出,美国政府完全可以动用行政力量,实行中美经济、技术、教育全面脱钩, 把中国学者以为中美共享的牢不可破的“同一个体系”撕裂。
当然,笔者的判断并非基于一味的悲观,而正是建立于对美国文化、社会,及中美历史关系的长期观察和文献研读之上。这些观察还包括十几年间,与美国大学生和大学教授的多次面对面交流。笔者认为,中国很多学者对中美关系的判断确实存在一厢情愿、天真可爱的缺点,认识不到在美国人(即便所谓知华派)眼里,美中关系的开展基本上是基于现实的地缘政治考量,对自身利益和安全的综合算计,其间含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改变中国”的梦想,更有“值得”还是“不值得”的反复权衡。在美国人眼里,从来就没有牢不可破的美中关系。
中国学者以及一批在中国成长、求学,近中年才赴美求学的学者,还有另一种思维误区,就是无限重复和引用中国一些官式外交套话和陈旧的历史模式。例如,如果中国官方曾经以“斗而不破”定性中美关系,这些中国学者就会反复论证中美关系如何“斗而不破”,不论客观事实是什么,都永远用“斗而不破”来描述和预测中美关系;明明陷入僵局,也大呼改善中美关系“此其时也”。这可以说是认知上的一种典型的“刻舟求剑”。这种僵化迂腐而自得其乐的思维方式,在深入研究美中关系的美国学者的英文论述里,确实看不到,因为不论立场如何,美国学者治学的思维倒是不僵化也不教条的。
另一个误区就是笔者已经批评过的,对所谓熊猫外交的依赖。笔者想再度指出,可爱的熊猫能起点作用,前提是人能解决问题;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熊猫就更不可能解决。
依赖演义和小说解读中美关系
还有一个误区就是无限依赖中国的历史演义。笔者其实长期对于中国文科教授,为何如此痴迷于笔者实在不屑的金庸地摊小说感到困惑。虽然个人文学趣味无可厚非,但一个现代社会科学学者的头脑,如果过度被什么东邪西毒、华山论剑、葵花宝典、挥刀自宫之类宰制,同样无助于理解真实的现实世界。在对中美关系的认知中,一些学者也很容易陷入这类“路径依赖”。例如,《三国演义》里那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陈词滥调,就很容易被中国学者反复引用,从而又强化了对“斗而不破”的想象。与“斗而不破” 的恩怨情仇相比,“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更像一种看似客观但似是而非的大历史观,局限性是明显的。
在《三国演义》的第一回,“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下一句,其实是明代文人对先秦和秦汉史的系统阐释:“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纷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这种大历史观基于中国历史上的分裂、统一、结盟、争斗,但成立的前提是中国人之间,在先秦时代已经形成前现代的准民族国家认同,并经历秦朝的文字、领土和行政统一,其后才有基于这一前提的分裂和再统一,即所谓的“分”与“合”。
这种古代文人的总结和感慨,并不能解释两个语言文化、文明特质、历史背景、政治制度完全不同的大国,如中美之间的历史与现实关系。笔者可以肯定地说,中美虽然“相遇”,但中美关系史从来不是,也不会是所谓的“分分合合”关系史。
笔者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反对用《三国演义》中的魏蜀吴关系,来类比中美俄之间的合纵连横,因为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是,这个类比同样有漏洞。第一,除了诸葛亮征讨“南蛮”以外,魏蜀吴基本上就构成当时的“天下三分”和全部博弈;而当代世界除了中美俄之外,尚有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政治势力和集团可谓多矣。当今的三国关系之纵横捭阖,恐怕很大程度在于其中任一国家,如何处理与三国之外的那些国家、地区、联盟——如欧盟、亚细安、非盟、中东、拉美之间的关系。这些都超越古代的经验。
第二,论者关于蜀国和东吴两弱必然联合对付曹魏,绝不可能形成蜀国—曹魏或东吴—曹魏媾和的论述,在《三国演义》的叙事中也并非绝对。在《三国演义》第九十六回中,司马懿已经道破诸葛亮也有吞吴的志向,只是“恐中原(曹魏)乘虚击彼,故暂与东吴结盟”。在第一百回中,诸葛亮收到情报,获知“东吴令人入洛阳,与魏连和”,大惊之后仓促退兵。小说中不仅多次描述西蜀与东吴之间后期的猜忌与防范,也早在第八十六回中就描述过孙权为求自保称臣于魏的举动。
笔者当然无意纠结《三国演义》的情节,只是想指出,即便要进行历史比附,也必须注意到这种比附或许有用,但也有限,根本问题仍然在于,研究和阐释当代中国对外关系的中国学者,应该尽量摆脱对中国历史迷思和文学作品的依赖。
笔者认为,每个国家的根本问题都在于自己内部。但愿如今特朗普穷凶极恶的胁迫,能推进中国国内减轻对美贸易的依赖,加强内需,以促进民众收入增长和改变消费观念的方式,扩大国内对各类消费品的需求,同时进一步发展高附加值的产品供出口,而非一味依赖加工服装玩具运动鞋。当然,这肯定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