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针对哈佛反犹主义的激烈指控，很可能是为了政治考量。而且，在分析校园极端思潮现象时，应避免单一叙事；除了引用特定立场观点，更须纳入多元声音；若能吸收这些人的多元观点，我们对所谓“极端硝烟”的认识，或许会更加立体和客观。
感谢金建国先生在《哈佛大学弥漫极端主义思潮》一文对哈佛校园思潮的深入分析，为理解相关议题提供宝贵的参考视角。
笔者曾在2012年至2016年期间，以名誉研究学者身份在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简称WashU），进行为期两年的基因组学研究。除专业领域外，我也积极参与当地社区读书会、非政府组织（NGO）社区服务、各种校园讲座和学术论坛等活动，并与当地学者（包括白人、犹太裔等）、在地民众等不同社会阶层，就各种社会议题展开讨论和交流（注：圣路易斯拥有在教育、社会公义、跨宗教对话等领域极其活跃的犹太社群，包括WashU校内的希勒尔（Hillel）犹太学生协会）。
基于这些活动和经验，对于《哈》文中提出的“哈佛言论多样性已荡然无存”“多元、均等和包容（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简写DEI）政策沦为对传统白人、男性和基督教文化的排斥”等观点，笔者认为可能存在其他值得商榷之处。
首先，关于“哈佛是左翼思想温床”的论断，确是反映该校（以及其他顶尖学府）在DEI等议题的积极立场。然而，笔者并不认同将这些立场简单标签为“极端左翼”。必须注意的是，仅占国家人口2.4%的750万美国犹太人，在政治等领域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特朗普针对哈佛反犹主义的激烈指控，很可能是为了政治考量。而且，在分析校园极端思潮现象时，应避免单一叙事；除了引用特定立场观点，更须纳入多元声音，比如哈佛法学院犹太裔教授诺厄·费尔德曼（Noah Feldman）是其中之一；若能吸收这些人的多元观点，我们对所谓“极端硝烟”的认识，或许会更加立体和客观。
事实上，美国犹太知识分子在以哈冲突、犹太身份认同等议题上，一直都存在极大分歧，尤其在2023年哈马斯袭击引发冲突后更为明显。尽管如此，他们普遍认同社会正义原则，包括公平对待加沙地区巴勒斯坦人。这些观点也散见于费尔德曼“To Be A Jew Today”一书（2024年3月出版）。
多年来，笔者接触的美国白人和犹太裔教授，大多反对以色列在加沙的非人道行为，也同样不认同哈马斯的暴力手段。哈佛、WashU等高校致力于促进少数群体发声，而这体现对正义理念的深化，也是美国顶尖学府的学术传统。
其次，关于“言论多样性荡然无存”的观点须审慎看待。调查显示美国大学教师多倾向民主党和自由派，民主党和共和党比例达12比1，这和《哈》文中“98%教职员为自由派”相一致。但哈佛2023年调查也显示，77%文理学院教职员（共386受访者）自认“自由派”。
关键在于，“98%或77%自由派”仅反映“政治趋同”，不等于“思想趋同”。尽管学者倾向支持民主党，但学术思想依然多元严谨。这种各类视角和异议的并存，在笔者与学界交流中屡见不鲜。
DEI具体实施方式值得商榷
第三，《哈》文关于DEI政策排斥白人的观点，某种程度上反映部分白人的焦虑。但必须澄清的是，DEI旨在促进包容，而不是歧视主导群体。以笔者隶属的蒙纳士大学（Monash University）为例，大学的DEI相关项目通过新增专项拨款（非资源重新分配）支持女性、残障人士、原住民等弱势教职员群体，避免“排他性”或“歧视男性”的产生。DEI的具体实施方式和流程或许值得商榷，但本质是弥补社会结构性不公，而非剥夺白人男性机会。
同理，所谓哈佛“针对白人”的指控也缺乏依据。杜克大学研究显示，哈佛录取的白人学生中43%受益于“运动员、校友／教职员子女”等优惠政策，而非裔和亚裔美国人比率则低于16%。如取消这些优惠，白人录取率将显著减少；再者，亚裔申请者须靠更高的学术标准，才能被录取（注：2023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以6比3裁定高校基于种族的录取政策违宪）。
笔者基本认同《哈》文所言“在实践中往往演变为对传统白人、男性等的系统性排斥”，亦即校园中一些设计不当的DEI举措，如硬性配额、不够透明的招生／招聘过程、执行过度、过份激进的“反偏见”培训等，都可能产生矫枉过正的后果。文中留学生Lewis Z Liu所描述的经验——“学生必须学会自我审查，否则会遭到处罚”——正是这类过度执行的典型例子。这问题在许多大学都存在，也往往引发多数族群的不满。
但必须强调的是，DEI的初衷和目标，不是以A群体取代B群体，也不是创造新的对立，而是扩大代表性，促进多元接触，在尊重多元、维护卓越前提下，为各族群创造公平机会。当前DEI实施过程中的偏差，不应否定追求社会公义的初衷。
哈佛作为顶级学府，理应培育学生批判性思维，在多元、人道、尊重、实证的基础上，促进对左右翼观念的理性思辨，推动知识进步，而不是成为政治棋子，或某些意识形态的回音室。
大学校园应包容多元声音，既容得下白人至上主义的示威，也要谴责哈马斯的残暴袭击，更要允许学生抗议以军的加沙暴行，但绝不能容忍特朗普把自己的世界观强加于学术界。
作者是分子遗传学博士、马来西亚蒙纳士大学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