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上海一所大学的大三学生李小姐正在申请明年秋季入学的海外研究生项目，急于补充一段名企实习经历以“提升背景”的她，从社交媒体小红书上收到了一家求职机构主动抛来的橄榄枝。
谷歌、微软、亚马逊、高盛、路易威登......在另外一家中国求职中介机构的宣传册里，从科技金融到时尚快消，各大行业的头部名企跃然纸上——这些都是该机构宣称可以带你“内推入职”的目标企业。
李小姐后来的经历证明，这些诱人的实习机会并非天上掉馅饼，而是一种需要花费上万元人民币购买的“付费实习”，有的项目甚至陷阱重重。
5月下旬，多家中国媒体曝光了中国兴业银行的一项实习计划，该银行可为存款千万人民币以上的客户子女提供知名企业实习机会。 在又一个暑期实习季到来前夕，这则新闻迅速发酵，让花钱换来的“付费实习”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包括毕马威、安永、腾讯、宝洁在内的中介内推名单里的热门名企，近期都透过官方渠道公开谴责“花钱买实习”的行为。 腾讯今年三月表示，任何员工若以“内推”为由收取费用，将面临反舞弊调查。
中国教育培训机构前从业者杨先生对媒体中文透露，不管是中介和企业员工合作的“真实习”或是中介伪造的“假实习”，“纵观整个行业，其实本身都不太合规，一直处在灰色地带。 ”
但在中国大学毕业生人数屡创新高、求职升学越来越难的背景下，灰色地带形成的畸形市场需求持续旺盛，业内估计总规模已达数亿人民币。
每月收费1.5万元的实习职位
对忙于申请海外研究生的大三学生李小姐来说，这是她递交申请前的最后一个暑假，“背景提升”显得十分重要。
一家名为“互联派”的求职中介机构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我在小红书上评论了一条有关实习内推的帖子，之后就有工作人员来联系我加微信，”李小姐回忆，这位工作人员自称“前端导师”。
起初，这位导师并不急于谈论实习岗位的话题，而是耐心地为李小姐规划实习方向以及未来的职业选择。 “我们交流了一些行业的问题，电话沟通了好几次，（我）就感觉他们对市场以及每个职业的薪资同招聘情况有一定的瞭解，挺靠谱的。”李小姐说。
随后，这位前端导师向李小姐推荐了一份为期三个月的美国某著名食品品牌的远程市场营销实习岗位，但李小姐需要为此向该中介机构支付每月1.5万元人民币的服务费用，不接受定金。 “看我不太放心，他就答应我先交一个月的钱，让我先实习一个月，如果后面我想转成三个月的话再转，照常发放实习证明。”
李小姐在导师指引下登陆注册“互联派”的微信小程序，在一个名为“启航计划”的菜单栏里签署了盖有该公司公章的合同，并通过微信扫描其官方收款码汇款1.5万元，“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规”。
付款之后，李小姐被这位前端导师拉入了一个五人微信群，群里还有两个拥有互联派企业微信认证的“学管师”以及一个自称为“面试老师”的人。“ 我们在微信上约好了面试时间，但他的朋友圈屏蔽了我，我都不清楚他的身份真假。”李小姐说。
这场面试通过一通微信语音电话进行。 对于面试的内容，李女士认为“非常幼稚，没有任何专业上的提问”。 当她向面试官询问企业内员工的职业晋升路径时，对方也答不上来，只说“涉及私隐不便透露”。
几天后一个自称“发offer”的老师向李小姐发送微信好友申请，向她询问邮箱地址同入职时间，随后offer便如约而至。“整个过程好随意，感觉在玩角色扮演一样。”
李小姐感觉有些疑惑，最终令她意识到上当的是那封漏洞百出的offer邮件。
“邮件里什么都没有，实习时间同发件人落款都没有，看起来特别假，”李小姐觉得“一看就是用AI生成的”，之后查询了发送offer的邮箱地址，发现该地址并不属于她的实习公司。 当她试图向群里的老师求证时，没有任何人能提供可证明公司职员身份的有效材料。
李小姐决定不再参与这个“实习”，并要求该中介机构退款，然而一个自称售后的老师给她打来电话：“已经发放了offer，合同里所述的条款已经完成，因此不能退款了。 ”截至记者采访，李小姐并未报警，退款诉求仍在协商之中。
需求由何而来？
付费购买实习机会在中国已经不是一件新鲜事了。
上述留学教育培训机构从业者杨先生表示，付费实习产业“的确存在需求”，估计在中国的市场规模大约在一年两亿人民币左右，“虽然谈不上很大，但也实在不算小”。
根据中国教育部和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2024年11月公布的数据，2025届中国大陆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222万人，同比增加43万人。
随着大学毕业生人数再创新高，为了在激烈的求职竞争中脱颖而出，实习成为在校生或毕业生的必选项。
来自中国大陆现就读于香港树仁大学的大一学生范玮骐也在努力寻找实习机会。“现在公司希望毕业生一出校园就有较长时间的工作经验，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这很病态，”范玮珩认为，“你只能从大一就开始实习，每一个寒假暑假把实习经历累积起来，才有可能达到要求。”
根据中国人才招聘平台“智联招聘”发布的《2024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就业前进行过实习的学生占78.4%。
范玮骐表示，不管毕业之后直接工作或是继续申请研究生，实习经历都必不可少，“尤其是当学校和专业不那么有竞争力的时候。”
杨先生曾作为咨询顾问帮助学生在竞赛、专利或软件著作权方面进行背景提升。 “有的学生绩点不够，达不到保研的资格，就拓展一些别的加分项，”杨先生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付费购买实习成为了一种捷径。
谁在出售实习岗位？
提供这种付费实习服务的公司，多数是网络上早已广泛存在的求职机构。 传媒行业资深HR Eric杨透露，付费求职产业最早可追溯到留学中介，主要用于留学生申请海外学历时的背景提升。 现在，它显然已经适用于任何有实习同找工需求的人群了。
这种中介通常会以“实习内推”、“背景提升”、“名企实习”等常见话术吸睛。 在中国社交媒体小红书上搜索“实习内推”，有超过三万条帖子。
“小红书上经常刷到一些行业里面资深的学长学姐发帖分享自己入职某家大型企业的经历，看起来非常真实，但看到评论区其他网友的质疑时才意识到是中介在引流。”中国西南政法大学学生李培宁说。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绝大部分学生都是从小红书上接触到付费实习中介，也有少部分是从“实习僧”等中国大陆的招聘平台上了解到这一服务的。 而除了最浅显直白的求职广告，伪装成学生、求职者甚至HR都是中介揽客的惯用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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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介与中介之间也存在差别。
较早成立的机构会提供“求职录播或直播课程”，笔面试题库以及临场模拟，还有行业导师指导、内推以及入职后的全流程“陪跑式”服务。
近年来新兴机构更注重细分行业，有的以金融方向求职项目起家，有的专注泛商科同跨专业的求职项目，有的机构甚至声称拥有大陆的国企央企资源。
Eric杨表示，除了机构，还存在一类私人工作室通过软广告在小红书、淘宝、閑鱼等平台揽客，大部分提供单一的面试辅导、简历润色等服务。
公开报导显示，很多此类机构在网络上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投诉或被质疑过真实性，甚至被卷入诉讼，有的因虚假宣传被罚款。
一家名为“超级学长”的留学培训机构的咨询师匿名向媒体透露，市面上的付费实习大致分为“走人事”和“不走人事”两种类型，区别在于受聘人是否经过企业人事部门的正规聘请流程，以及是否在企业的人事系统中登记留名。
其中，不走人事的实习含金量最低，俗称“打黑工”。 这位咨询师介绍，远程不走人事的实习项目，适合申研和已经毕业的人做“临时补充”，目的是短时间内快速充实简历，聊胜于无。
而走人事的实习又有线上和线下之分。 “实地走人事是含金量最高、费用最贵的，支持正规背调甚至是转正。”
记者透过小红书联系到的上海职创科技有限公司介绍，在收费方面，远程走人事项目的价格在14000到21000元，不走人事的项目在5000元至8000元，实地实习的价格则都在30000元以上。
“内部渠道”还是“明晃晃的诈骗”？
求职中介往往声称自己拥有“企业内部渠道”，同企业在职的HR甚至高管都有合作。
中国头部互联网企业前员工李抒彦对媒体表示，她曾在脉脉（一个中国大陆的招聘网站）上收到过求职中介的私信，邀请她成为“留学背景提升项目远程导师”，并承诺每次支付几千至两万的报酬。
中介希望李女士安排一些任务给学生，并给予一定的指导和反馈，最后再完成一封导师推荐信供学生申请研究生所用。
尽管李女士从未回覆过这类信息，但她告诉记者，有的员工的确会招“小黑工”为自己打下手，不会经过人事部门的认证，自然也不会支付薪酬。 不过，也不排除正好企业缺人、以正常流程招聘的情况。
上述那位来自“超级学长”留学培训机构的咨询师表示，“这种模式已经跑很久了，双方心照不宣...... 阻止这个没意义，有人干活就行。” 她认为这是一件合作共赢的事。
然而，大部分学生并没有这么幸运。 由于联系企业在职导师的维护成本和经济成本高，不靠谱的机构会伪造彻头彻尾的“假实习”。
前从业者杨先生就坦言，“有的中介会造一个空壳公司让学生远程参与实习。 因此实习生远程相关的项目几乎都是假的，最后的实习证明也大概率是PS出来的。 ”
不仅如此，线下实地实习也有操作空间。
一家名为“麦芽求职”的实习中介在今年二月向范玮骐内推了知名快消品牌巨头宝洁（ P&G ）的市场营销实习岗位，并最终向她发送了offer。
“这是一个在广州进行的实地实习，中介向我要价20000人民币，”范玮骐回忆道。 然而谨慎的她最终并没有付钱，“他们告诉我实习的地点不是在宝洁广州的总部办公室，而是在一个所谓的项目办公地，这并不能在任何可靠平台上被查到，只能说明是中介租用的场地用来冒充的。 ”
当学生意识到被骗之后，很难要回钱财。“不过几万块钱，起诉也就昰扯皮，最后退点钱了事，”上述教培咨询师说，“这种属于明晃晃被诈骗了。”
“就好似健身房卷款跑路一样，他们（中介）卖的产品本身就有问题，中介都知道这笔钱无法落袋为安，于是最后公司就跑路了，”前从业者杨先生介绍。
对于一些付费实习的纠纷案例，北京盈科（重庆）律师事务所嘅高级合伙人詹桂花律师指出一些行为可能涉及到违法犯罪。
詹桂花表示，职员假借公司名义招募实习生并收取报酬据为己有的行为涉嫌违反《劳动合同法》，公司可依据这一行为开除该员工。 除此之外，若中介机构行为满足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以虚构事实抑或隐瞒真相的方式，骗取款额较大的公私财产三大要素，将触犯刑法构成诈骗罪。
Eric杨表示，尽管对用人单位来说“用谁都是用”， 但对企业的形象同口碑势必是有影响的，也不利于营造一个公平健康的用人环境。
在Eric看来，学生想要入职名企，只需要做好从简历到面试的每一个环节 ，一步一步慢慢提升能力，就能够达成所愿。幻想一步登天、走捷径始终是不可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