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极其悲哀却万分现实的是,无论谁被选为下一世达赖喇嘛,他都注定不会只是一位佛教的虔诚修行者,而会成为两种政治势力间博弈的焦点。我们未来的世界不仅将迎来“两位达赖喇嘛并存”的历史性局面,藏传佛教的宗教认同,也将进入又一个极度撕裂的时代。
流亡印度的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一反多年前要中止转世的表态,昨天发表声明称,将在自己去世后延续转世。这可以说是近年来西藏流亡政权与中国政府博弈的最新重要发展。
很多人并不清楚,藏传佛教的活佛制度,并非只关乎宗教传承,实质上是中国历史上政教关系互动和国家治理体系的一环。因此,最终是视政治需要而决定其产生与消亡。这种情况在元明两朝即有雏形,至清代又以黄教的达赖体系,来代替明代的大宝法王等体系,而得到进一步强化。但极为强势的满洲政权,还利用册封与驻藏大臣等制度性安排加以掌控,以此彰显中央政权的权力延伸。这种制度性安排的顶点,就是1793年清廷颁布的《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其中明确规定,转世须通过“金瓶掣签”。这种再造的传统,就成了此后200多年的定式。
但为了防止达赖体系独大,清廷又在后藏构建班禅体系,以分化宗教影响。因此,历史上班禅与达赖间的矛盾就不断,而各时期的中央政府又乐于坐山观虎斗。同属藏传佛教影响的内外蒙古也是如此:在察哈尔的内蒙章嘉活佛与外蒙的哲布尊丹巴体系,就同样是中央政权有意分而制之的制衡体系构建。但无论是藏区还是蒙区,最高宗教领袖都是存于清帝共主的框架之内。不仅在人事上,在转世灵童找寻地点上,清廷也曾多次强势干预认证。像第七世哲布尊丹巴去世后,清廷为控制外蒙,限制只能在西藏找寻转世灵童,而不能在所统治的喀尔喀蒙古。可见,只要清廷有足够能力与意愿,就会在表面尊崇的情况下,通过中央认证等一系列制度安排,来分化蒙藏活佛的实权,以达到制衡与控制之目的。这种情况一直到辛亥革命后,中央政府失去对边疆的管控力为止。
回到今天的具体问题上,就会发现双方的分歧所在。在中国官方看来,达赖转世问题,并非宗教问题,而是牵涉政治体系与边疆治理的权力问题。首先,西藏从元朝以降,已被纳入中原政权体系之内,因此具有治理的历史合法性。在此前提下,就可以将达兰萨拉(编按:西藏流亡政府印度所在地)脱离中央政权的转世行为,看成是分裂西藏的工具,故而褫夺整个境外流亡政权与宗教行为的合法性。2007年,中央政府颁布《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规定所有活佛转世须履行“报批、寻访、金瓶掣签、中央批准”等程序。这不过是对既有传统的再次强化与更新,虽然从历史来看,中央政府重新创造传统亦无不可。
再看达赖喇嘛在境外转世是否有合理性?如果从佛教终极而言,当然万事万法皆为空无,转不转世本身都无必要执着。因此,佛陀的教典中当然并无规定任何人的转世,非要出生于何地。但要注意,如果以此标准,则达赖喇嘛自己所说的下一世将转世在“中国以外的自由世界”,也同样不符合佛教教义。
从宗教信仰自由的角度来看,达赖喇嘛的宗教身份及宗教组织内部的运作,自然不应受到外界的干预。而且在中国中央政权的掌控力无法延伸至达兰萨拉的现实之下,达赖喇嘛决定要在哪里寻找转世灵童,也确实不会受到实质性的干预。然而问题的另外一面则是,目前的转世之争,实质已是政治之争。无论出自何种宗教自主之目的,达赖喇嘛的转世安排都会被视为,并且也必然是西藏流亡政府与中国政府之间政治抗争之工具。而且,在达赖喇嘛去世之后,以前曾出现的“双胞活佛”的现象,也势所必然。
从现实来看,中国政府对达赖转世的任何退让都无法想象,因为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转世,从来不被当作是纯粹的宗教事件,而是以转世为表象的国家主权冲突;“转世权”背后所代表的是治藏权的归属!
与达赖喇嘛或者其他任何蒙藏(外蒙除外)活佛转世的相关问题,都关乎中国政府宣示领土主权的核心象征。达赖转世制度不仅是宗教问题,更是藏民族认同与政治动员的核心工具。极其悲哀却万分现实的是,无论谁被选为下一世达赖喇嘛,他都注定不会只是一位佛教的虔诚修行者,而会成为两种政治势力间博弈的焦点。未来世界不仅将迎来“两位达赖喇嘛并存”的历史性局面,藏传佛教的宗教认同,也将进入又一个极度撕裂的时代。
(作者是本地文史爱好者、宗教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