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伊利诺伊香槟分校计算机专业的中国留学生李佳阳最近有些焦虑不安，他的学生签证两个月后即将到期，而拿到博士学位还要一年多时间。
在美国，签证到期并不意味着非法居留，只要I-20表格（国际学生在美合法留学的凭证）有效，仍能以学生身份合法留在美国继续读书。
让李佳阳焦虑的是，美国政府持续加码对留学生进行围堵，万一类似6月初针对哈佛国际生的做法再次以不同形式上演，甚至延烧到他就读的学校与专业，那他只能在拿到博士学位前收拾行囊回家了。
美国政府上个月试图禁止哈佛大学招收国际生，并开始撤销中国留学生签证的举动，在近30万名在美以及即将赴美的中国学生中引发寒蝉效应。
美国国务院近期又宣布将恢复学生签证面试，但同时下令审查学生签证申请人的社交媒体活动，这些频繁变动的措施，让不少中国家庭与学生在恐慌中重新评估留美或赴美的价值所在。
李佳阳的母亲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她很后悔建议儿子留美读博，“看这事态发展，签证限制只会越来越紧”，现在她只有劝儿子一鼓作气，尽快拿到博士学位后立刻回国。
留学与留校之间的选择
李妈妈为儿子在美学业有可能中断而担心，一些本有意到美国读书的学生或打算送孩子赴美的家长，面对美国政府不断收紧入境限制，也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出国留学。
江苏一所“双一流”高校自动化专业硕士毕业生宋丹琪，曾打算申请美国名校，后来考虑到理工科博士赴美留学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最终决定留在本校继续深造。她受访时坦承，自己比较务实，“就业是考虑的最重要因素”。
宋丹琪说，她就读的中国高校学历文凭含金量并不比国外一些名校低，而且今后留校任教，或在体制内找工作都有一定的优势，“如果出去了，就很难说了”。
从经济角度考量，她也认为留学不太划算。“留学花费不菲，风险不小，投入产出比太低了。”
有人衡量得失后放弃赴美留学，也有的中国家庭和学生，发现现在赴美留学并不是好时机，但由于前期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与费用，无法抽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北京一所重点中学国际部读高中的任子玉（17岁），即将赴美参加为期两周的暑期游学团。这是她第三次独自赴美游学，对于即将开始的行程，她表示信心满满，没有感到丝毫不安。
她的父亲受访时则表达了别无选择的无奈。任爸爸对女儿坚持赴美求学不无担忧。他说：“去美国留学，现在看来，今后几年都不是好时机，可也没办法。”
他说，整个家庭过去10年来，一直在为女儿申请美国名校做各种准备，“小学就开始准备考托福，中学拼进国际部，寒暑假去美国大学游学，熟悉国外的生活学习环境”。他无奈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从特朗普第一任期开始，中国学生留美空间就开始日渐趋紧，中美关系高度紧张，冠病疫情导致航班停运，人员往来都受影响。
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赴美留学生人数达到36万9000人的峰值后开始下降。去年，中国在美留学生人数降到约27万7000人，不再是美国第一留学生生源国地位，位居印度之后。
不过，出国留学潮的褪去，不仅限于赴美留学。英国、加拿大等主要留学目的地的中国留学生，这几年也在持续减少。其中，留英中国学生在2021至2022学年达到创纪录的13万5000人后，连续三个学年下降；2023年，中国留加学生仅有约4000人获得新签证，只排在加拿大留学生生源国的第四位。
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陈志文撰文指出，美国带领西方发达国家围堵中国，是留学生人数增长乏力的重要原因。此外，中国学生在美留学环境也在恶化，美英等国家相关资源系统性向印度倾斜，很多跨国企业撤出中美等双边合作，都导致中美教育交流的基础支撑在逐级消失。
陈志文也认为，从内因看，中国新一代年轻人留学意愿也在快速下降，在优越条件下成长的年轻人，对西方不再崇拜，对出国留学也缺乏动力和热情。
从中国留学生的角度来看，除了要在中西方不同文化差异中努力寻求平衡外，他们也得面对国家间博弈带来的困扰。一方面，部分留学生在一些国家被质疑为中国政府所利用，套取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他们又是一些国人眼中的“间谍”，一些城市向欲进体制的留学生关上了大门。
美国雪城大学社会学教授马颖毅在她的专著《留学的孩子》，通过对507名中国留美学生进行访谈，揭示了中国90后、00后留美学生群体面对不同教育体系、文化背景的冲击，普遍存在焦虑的心态。
她受访时说，未来一段时间，中国赴美留学生的“文化适应和身份认同焦虑更加凸显”，尤其在美政策收紧背景下，留学生成为地缘博弈的夹心层。
美国艾伯林基督大学课程设计师、教育专栏作家方柏林对《联合早报》说，未来赴美留学仍会受制于国家竞争的因素，增加很多不确定性。为规避风险，他建议涉及敏感专业领域的暂且不要考虑到美国，可以选择去其他国家，“在国内也不错”。
虽然中国留学热潮退却，今后或将遭遇更多不确定性，但在不少中国学生与学者看来，留学仍有价值。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本科生卢蓉蓉，正在为申请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硕士研究生提交学术资质证明做准备。她选择的研究方向是艺术与人工智能。她受访时说，清华美院是国内艺术生的天花板，只有到美国顶尖名校，才能接触到最前沿的知识，她选择赴美留学，本身就意味着要接受各种不确定性，而她愿意为此接受风险。
对于仍有中国学生愿赴美深造，马颖毅说，美国社会对中国留学生的态度“从开放到警惕”，个别案例被放大为“间谍疑云”，但留学仍有意义。她说，批判性思维和跨文化合作能力不可替代，仍有很多专业，比如社科人文艺术依然受欢迎。
方柏林也说，如果在人文艺术、社科等专业领域，中国留学生多起来，也不是坏事。
他说，中国社会在人才方面长期重理轻文，而人文艺术、社科等是促进国家长效、健康发展的要素，例如教育制度、养老体系，再具体到冲突管理、议事流程等等，“这些软环境的打造，会有自主生发、生成、倍增、裂变的效果，就等于是栽树，而不只是摘果子”。
（文中受访留学生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