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马斯正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困境。完全维持现状虽然阻力最小,但压力较大,而激进转型则可能引发组织分裂。在这种情况下,渐进式的调整可能是最现实的选择,即在保持武装力量的同时,逐步探索政治参与的可行路径。
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4月23日呼吁哈马斯放弃对加沙地带的责任,将武器移交给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并转变为一个普通政党。这是时隔一个月后,阿巴斯再次对哈马斯喊话。阿巴斯领导的法塔赫曾于3月22日,呼吁哈马斯放弃对加沙地带的统治,以维护加沙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早在一年前,也有哈马斯高官表示,哈马斯愿放下武器转为政党,前提是以1967年两国方案建国。
作为以巴冲突的重要一方,哈马斯的转型问题不仅影响自身的生存发展,也会给巴勒斯坦权力格局、以巴双边关系带来深远影响。由此引出的问题是:哈马斯有可能放下武器并转型为普通政党吗?
从组织类型来看,哈马斯并非普通政党,而是武装型政党。武装型政党与普通政党的重要区别,是前者拥有附属武装组织并采取武装斗争方式来竞争权力,后者则不拥有武装组织并采取合法选举方式来竞争权力。武装型政党在中东常见,如巴勒斯坦的哈马斯与杰哈德、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真主旅、土耳其的库尔德工人党等。
其实,这些组织的名称并不陌生,但学者对如何界定这类组织则存在争议。西方政治学家认为,只有通过合法方式获取政权的组织,才算真正政党。如美国政治学家谢茨施耐德认为:“对权力的追逐必须通过某种独特手段来实施。政党的手段是什么?首先是一种和平手段。”若按上述标准,武装型政党并不属于政党。这也是为何西方国家多不承认上述组织为政党,并通常界定为“恐怖组织”的原因。
但西方学者对政党竞取权力方式的理解过于狭隘,除在票箱前的和平竞选外,领导社会运动或武装斗争,也是政党获取权力的重要方式,这在后发国家争取独立的反殖民斗争过程中尤为常见。就此而言,可将这些具有政治诉求同时又从事武装斗争的组织,看作一种特殊类型的政党:武装型政党。
在现实政治中,武装型政党表现出兼具暴力与政治的双重形态。一方面,它通常选择使用暴力或武装斗争来实现目标,包括民兵、恐怖主义组织、私人军事公司甚至正规化的军事组织等。这些暴力附属组织的存在有别于普通政党。另一方面,它在特定条件下,也会选择参加选举以实现身份的合法化,如爱尔兰共和军、哥伦比亚革命武装等,都成功转型为合法政党并参加本国大选。
武装型政党的政治属性是可实现转型的基础,哈马斯曾参加2006年巴勒斯坦第二届立法委员会选举,在获胜后得到单独组阁权,但由于国际社会拒绝承认以及法塔赫拒绝合作,导致它重拾武装斗争策略。
转型的约束条件
从客观现实来看,哈马斯成功转型为普通政党,面临诸多限制甚至障碍,有些属于哈马斯组织内部的约束,有些则属于外部环境施加的障碍。
首先是意识形态的约束。放弃强硬抵抗立场,可能会使哈马斯失去存在的合法性。从意识形态来看,通过暴力方式反抗以色列是哈马斯一贯立场。自1987年成立以来,哈马斯长期以武装斗争作为对抗以色列的核心手段,包括火箭弹袭击、自杀式爆炸、地道渗透等,目的是抵制以色列的占领并争取巴勒斯坦建国。哈马斯宪章拒绝承认以色列的合法性,因此对以色列的武装斗争,具有民族解放合法性,放弃武装斗争可能会使哈马斯在巴勒斯坦的权力市场中,被其他激进武装组织取代。
其次是组织整合的约束。转型可能导致哈马斯内部强硬派与相对温和派的分裂。武装组织转型为合法政党时,?内部整合问题往往是最大挑战之一。哈马斯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若尝试转型,可能面临严重的派系分裂风险,甚至导致组织解体。若哈马斯政治局宣布放弃武装,可能被强硬派视为背叛,下属卡桑旅也可能另立山头或与更极端的组织结盟。
再次是国内竞争格局的约束。转型为普通政党可能使哈马斯沦为法塔赫控制下的小党。目前巴勒斯坦内部处于分治状态,领土主要由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两大块组成,哈马斯虽然实际控制加沙地带,但法塔赫主导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才是国际社会承认的巴勒斯坦合法代表。一旦转型为普通政党,哈马斯就会失去与法塔赫博弈的筹码。
最后是国际承认的约束。目前多国仍将哈马斯认定为恐怖组织,哈马斯担心单方面转型可能无法取信于国际社会。从历史来看,哈马斯曾通过合法竞选方式取得过执政地位,在2006年的巴勒斯坦立法委员会选举中,获得132席中的74席,出人意料战胜原执政党法塔赫。哈马斯在获胜后迅速与法塔赫接触,希望建立一个民族团结政府,法塔赫却拒绝这一提议。与此同时,国际社会也拒绝与胜选的哈马斯合作,最终导致哈马斯在2007年6月发动军事政变,将法塔赫逐出加沙,成为加沙的实际管理者。
转型的可能模式
受上述条件约束,哈马斯的转型之路可谓困难重重。按照转型可能性从高到低的顺序,可以预测哈马斯转型的三种模式:
其一是维持现在的斗争模式,拒绝启动转型。哈马斯在短期内实现转型可能性较小,在很大程度上会继续维持武装斗争。这种选择既符合组织一贯的意识形态主张,也能避免内部分裂风险。哈马斯通过持续武装斗争抵抗以色利的军事行动,既能维持“抵抗运动”的合法性,又可以得到伊朗等地区盟友的持续支持。
然而这种模式的弊端在于,以色列的军事报复行动将持续升级,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状况也因此进一步恶化,并可能导致民众反抗的出现。据报道,今年3月加沙北部出现数百人示威反战,有人高呼反哈马斯口号,这说明在战争的长期损害下,已有部分民众厌战。
其二是效仿黎巴嫩真主党模式,在保留武装的同时参选议会并加入政府。从中期来看,这一混合模式存在一定可能性,特点是在保留武装力量的同时参与政治进程,通过议会选举等合法渠道扩大影响力。要实现这种转型,哈马斯必须与以色列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获得埃及、卡塔尔等地区国家的调停支持,并在组织内部实现军事派与政治派的权力平衡。这模式面临的主要挑战,在于西方国家可能继续将哈马斯列为恐怖组织,限制政治活动空间。据报道,2024年7月,哈马斯政治局成员巴德兰表明,愿意放弃治理加沙,但不会解散武装单位卡桑旅。这说明它不会轻易放弃武装组织,但考虑到曾经参选并取胜的经历,未来不排斥在保持武装组织的前提下参选。
其三是效仿法塔赫模式,彻底解除武装,转型为普通合法政党。这一可能性较低,它要求哈马斯彻底放弃武装力量,承认以色列的合法地位。
虽然巴解组织曾通过这一路径成功转型,但哈马斯目前的内外部条件都极不成熟。组织内部的强硬派势必强烈反对,以色列方面也缺乏信任基础,加之伊朗等支持者可能从中阻挠,使得这一转型路径在可预见的未来难以实现。
综合来看,哈马斯正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困境。完全维持现状虽然阻力最小,但压力较大,而激进转型则可能引发组织分裂。在这种情况下,渐进式的调整可能是最现实的选择,即在保持武装力量的同时,逐步探索政治参与的可行路径。
作者是华东政法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