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些人不安的是，官方授权的历史叙述，可能会否定1998年与新秩序的决裂。任何对这种决裂的否定，都可以被视为抹杀那25年异议，正是这些异议为改革铺平道路。这可能被视为政府企图篡改国家的历史。
印度尼西亚首要英文报《雅加达邮报》编辑部6月23日发表一篇对文化部长法德利·宗（Fadli Zon）的尖锐批评，谴责他对1998年5月骚乱期间发生的强奸和性暴力事件的轻蔑言论。他的言论似乎旨在否定当时的情况，这些历史进程最终导致苏哈多总统辞职下台。根据编辑部的批评：“一份在学术界流传的草案，选择性地省略国家承认的关键人权侵犯事件，包括1997年和1998年的民主活动人士强制失踪事件。报告显示，该草案仅包含1965年至2003年间12起公认暴行中的两起。”他们的评论继续道：“一个蓄意选择遗忘或歪曲历史的国家，尤其是黑暗篇章，将面临重蹈它试图掩盖的错误和暴行的风险。”
编辑部所表达的这些关切非常严重。然而更为深层的，是它们与印尼短暂历史中所发生的变革密切相关。苏卡诺和穆罕默德·哈达1945年8月17日宣布印尼独立。经过近五年的战争和至少10万印尼人死亡后，荷兰于1949年12月27日签署协议，向印尼移交主权。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从那时起一直持续到1965年9月30日这15年间，印尼围绕独立后政治、文化和经济发展的方向展开激烈斗争：是走向1965年之前主要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启发的第三世界社会主义，还是融入由美国和西欧主导的全球经济。这一阶段以倾向社会主义方向的苏卡诺总统被推翻，以及苏哈多将军在军方支持的“新秩序”政权上台而告终。这一新政权追求以西方条件融入全球经济。新政府的建立伴随着对整个印尼左翼势力的取缔，以及对可能多达100万人的大规模屠杀。新秩序政权持续32年，并塑造今日印尼的基本轮廓。
然而，到了1974年，一场持续25年的反对运动拉开帷幕，起因是一波学生示威浪潮。学生示威1978年再次爆发，随后经历相对平静的12年，1989年再次出现。到1996年，抗议活动已动员数万人参与。1997年至1998年，数十万人参与抗议，示威者最终甚至占领印尼国会。1997年底至1998年，军队被用来驱散学生示威。与此同时，民主活动人士开始被秘密拘禁。一些人后来报告称遭到酷刑。至少14人失踪，据信已被杀害。负责大多数绑架事件的军官，均隶属于正式指挥体系，首脑是当时的普拉博沃少将。他后来在1998年3月晋升为中将，现在是印尼总统。1998年5月12日至15日，骚乱爆发，期间发生针对华裔女性的强暴事件，官方联合实况调查组对此有详细记录。联合实况调查组还发现有组织煽动这类暴力的证据，可能与军方有关联。然而，这些事情从未被追究刑事责任。
当然，在长达32年的时间里，在民众大规模抗议迫使苏哈多下台，并由技术官僚副总统哈比比接任之前，还发生许多其他事件。苏哈多的倒台标志着印尼历史进入通常被称为“改革时代”（Reformasi）的这一当前阶段。当时的变革运动将这一阶段视为远不止于一些改革，尽管并非革命。
至关重要的是，它被视为与“新秩序”的断裂，一次明确的决裂。
两种历史观相互对立
目前，印尼围绕政府编写新历史的激烈争议，源于对否定这种断裂、重新与苏哈多时代建立连续性的担忧。现任总统普拉博沃在1998年3月担任陆军战略司令部（Kostrad）司令时，就曾致力于维护这种连续性。苏哈多执政期间，法德利从1996年起一直担任官方的印尼民族青年委员会（KNPI）领导人。在经历研究员、学者、商人和政治领袖的职业生涯后，法德利于2008年与伙伴共同创立大印尼运动党（Gerindra），作为普拉博沃的政治平台。普拉博沃和法德利均代表着与“新秩序”时期的连续性，而非决裂，他们无疑会以自身经历和角色所塑造的视角，来审视印尼历史。
反对“新秩序”的进程持续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从1974年开始，到1998年结束。在这25年间，反对派的活动人士、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包括普拉姆亚·阿南达·杜尔（Pramoedya Ananta Toer）、维吉·图库尔（Wiji Thukul）和仁德拉（W.S. Rendra）等杰出人物，以及许多其他人，创作大量著作，记录印尼历史上充满压迫、反对和变革的历程。苏哈多下台和政治自由度显著提升后，出现由国家资助的机构，如国家人权委员会和全国反妇女暴力委员会。学术历史学家开展新的研究，同时出现新的大众出版物，如2010年创刊的《历史》（Historia）杂志。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一种承认与过去决裂的历史讨论。
两种历史观相互对立。一方以文化部长及支持者为代表，另一方则以由历史学家、活动人士和公民组成的强大联盟为代表，其中包括《雅加达邮报》编辑部。最大的正式批评联盟是印尼历史透明联盟（Indonesian Historical Transparency Alliance，简称AKSI），成员包括前总检察长和资深学者。5月19日，AKSI向一个国会委员会提交批评意见，以及对任何国家授权历史的反对立场。在听证会上，《历史》杂志创刊主编邦尼·特里亚纳（Bonnie Triyana）支持AKSI的总体立场，他也是万丹省反殖民主义穆尔塔图利博物馆的创馆馆长，目前是印尼斗争派民主党（PDI-P）的国会议员。另一个反对官方历史项目的泛公民社会联盟，是“反对有罪不罚公民社会联盟”（Civil Society Coalition Against Impunity），由伊塔·法蒂亚·娜迪亚（Ita Fatia Nadia）和加鲁·万迪塔（Galuh Wandita）等知名女性知识分子领导。
事实上，任何国家内部存在对历史的不同解读并不罕见。让一些人感到不安的是，官方授权的历史叙述，可能会否定1998年与新秩序的决裂：这种决裂是25年反新秩序运动成熟的产物。任何对这种决裂的否定，都可以被视为抹杀那25年异议，而正是这些异议为改革铺平道路。这可能被视为政府企图篡改国家的历史。
作者Max Lane是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访问资深研究员
吴汉钧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