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罗斯很早就在推动全球新秩序,它有构想但实力不足。两国经济互补性强,俄罗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中国在能源和原材料方面的需求,可应对西方阵营可能的封锁。近年来,二者立场在不断靠拢,如果真能形成一个另类G2,那将是西方的噩梦。
在西方国家全面抵制下,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5月初到莫斯科参加卫国战争80周年胜利日的阅兵式,并对俄罗斯进行国事访问。共29个国家领导人出席仪式,是继2005年(50位)、2015年(30位)之后第三多,包括巴西总统卢拉、埃及总统塞西、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和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欧盟成员国斯洛伐克总理菲佐当时也在莫斯科。除了俄军、几个独联体国家的军队外,解放军等13支外国军队参加阅兵式,解放军人数最多。埃及、老挝、缅甸和越南等国军队首次加入阅兵队伍。莫斯科即便不是“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至少也不那么孤立了。
对比之下,去年只有九个国家的领导人参加。这种逆转显然同今年1月特朗普政府就职以来的国际形势有关。特朗普在关税贸易战上对全世界大打出手,似乎减轻各国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厌恶和忌讳。他大规模削减美国的国际义务、强推“美国优先”,造成世界经济的动荡和西方阵营内部的信任危机。各国都在琢磨如何应对特朗普主义引起的国际关系质变。正在形成的新国际格局中,中俄的角色很关键。
一个超级霸主不光针对崛起的大国,而且主动放弃担当已久的领导角色和国际义务,甚至转而破坏它一手建立起的国际秩序,这在世界史上前所未有。“美国优先”的口号和背后的政策与行为显示出来的是,这个超级大国心目中已经没有对世界的责任感,只剩下自己的利益。怎样填补它造成的真空,建造什么样的替代秩序,成了时代课题。
历史脉络
比起帝国争霸的历史常态,二战后美国主导建立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一大进步。但它的基础仍是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定的主权平等原则,以及后来包括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在内的不断补充、发展和完善。它在二战后去殖民化,建立国际贸易和金融规则、机制和国际组织,以及史上包容性最强的安全架构,为冷战后的全球化创造条件。这个国际秩序具有前所未有的公共性,创造它的霸权国也承担前所未有的义务和负担。这是当前美国“自毁长城”的一个重要原因。全球化暴露这个秩序的先天不足和固有缺陷。
谓之“先天不足”,是因为它从帝国秩序遗传下来的霸权主义基因;“霸权稳定”(hegemonic stability)是它的前提,故帝国的返祖冲动一直存在。所谓“固有缺陷”,乃貌似平等的各种经贸规则,必然导致各国和各地区发展不平衡,造成创始国相对衰落。这个秩序的包容、平等的理想主义色彩,产生于美国的强大和由此产生的安全感和慷慨大方,一旦强大和安全感消失,就会导致帝国本能的重启。这就是“特朗普现象”。
但帝国本能的回归,未必能恢复霸权国的力量和地位。日新月异的新技术革命,不断在重新洗牌和重划各国的起跑线,制度优势演变更替,使原始优势难以保持。但至此,自由主义秩序中业已发展出相当规模的既得利益,它们会力图保留这个秩序,而创始国反而成了反动力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克服它的反动并不容易,必须有比它更强大的力量来保留和改革这个秩序。目前就单一国家而言,这个力量的来源非中国莫属。
因为是受益于这个自由主义秩序而崛起,中国自然会寻求保留这个秩序的大框架,已俨然成为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旗手,但也有对这个秩序不满和改革的要求。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最大问题是以西方理念、价值观和制度为标准;西方国家力图将这些强加于世界,干涉它国内政,推行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双重标准。西方文明的优越感常常导致偏见、歧视和霸凌。对自己有利时是自由主义,不利时则露出弱肉强食的本性。
同样受益于这个秩序,非西方国家(即所谓“全球南方”)近来也在迅速发展壮大,为这个秩序注入多元性,并推动它向多极化发展。多极世界不如单极和双极秩序稳定,也更难管理,一个重要原因是历史经验不足——民族国家尚未学会在多元复杂的关系中,如何和平、互利、友好相处、发展和成长。一旦霸权国撒手不管,西方不再能够垄断价值和行为标准,各国自然要寻求替代领导力和推动一个更加包容的国际秩序。世界不乏野心勃勃、跃跃欲试的国家,但真正有效的替代力量,有可能来自某种形式的中俄G2。
中俄G2?乍一听,这个想法很不靠谱。俄罗斯因为入侵乌克兰,正面临世界的谴责和西方阵营严厉制裁。由于人口萎缩和工业结构问题,它的发展前景并不看好。中国则是西方孤立打击的主要对象。显然,这么个G2是不会被西方国家承认和接受的。然而,西方国家只占人类总数不足8%,其余92%有可能给这个G2提供一个广阔的舞台。
国际力量的对比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一系列非西方的平台在强势崛起。金砖国家原始五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总和,以购买力平价(PPP)计算已经超过G7发达国家。它在2024年扩容,接受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和阿联酋为新成员;今年1月,印度尼西亚成为第10个成员国。另有13个正式的“伙伴国”;有20多个国家已受邀加入(例如沙特阿拉伯)或表达加入的兴趣(例如土耳其)。此外,还有上合组织、亚细安、阿盟、非盟、跨太平洋伙伴全面进展协定(CPTP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等等,中国在其中都很活跃。
中俄可取长补短形成G2分工合力
中国本身的发展迅速而全面,在世界的影响力不断扩大,给美国和西方国家造成很大压力,也为发展中国家提供新选择。比较俄罗斯,中国冲刺领导角色有一些方面的先天不足。
首先,它不是这个秩序的创立者,缺乏所有者意识,全球号召力和领导经验也不足。其次,它曾经是这个秩序的主要对立力量之一,缺乏广泛认同和信任。再次,它在文化文明和历史渊源上,都是这个西方文明主导的秩序的异类,必然会有许多兼容和磨合的问题。它的出口导向型经济造成对国际市场,尤其是西方市场的依赖,以及短期难以扭转的内需不足,也是它的软肋。
俄罗斯的情形正相反。它的经济结构和发展前景都不看好,但对外依赖小得多。它的军事力量属于世界顶流,除了最庞大的核武库外,三年的乌克兰战争虽艰难,但也使它的常规军力得到极大提升,能够长期硬杠北约。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称它的军工生产能力超过欧洲之和。更重要的是,尽管不被西方接受,它至少从18世纪起,就长居帝国列强之列(中国是它的最大受害者之一),有丰富的国际经验和对西方的了解,同西方文化也有很深的渊源。在冷战中,它是两大阵营之一的头羊,在大国政治角逐中是个老手,有经验也有胆量和决断,被中国人称为战斗民族,是中国曾经的“老大哥”。中国目前尚未在庞大的实力之上发展出俄罗斯那样纵横捭阖的娴熟能力。
俄罗斯很早就在推动全球新秩序,它有构想但实力不足。两国经济互补性强,俄罗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中国在能源和原材料方面的需求,可应对西方阵营可能的封锁。取长补短,二者有可能形成一个有效的G2分工与合力。双方这次在莫斯科签署的《联合声明》中,重申“构建更加公平可持续的多极世界秩序是大势所趋”,指责“个别国家”为保护自身特权而限制他国主权、遏制他国经济和科技发展,到处搞小圈子、挑起事端、逼各国站队。
近年来,二者立场在不断靠拢,如果真能形成一个另类G2,那将是西方的噩梦。
审时度势 扬长避短
“时”和“势”是美国的自弃、战后秩序的崩坏、全球南方的兴起,国际关系的多极化和多元化。可持续的新秩序必须更具包容性,因而更需非意识形态化。常识、常理、人性化、双赢、共同安全,在共同繁荣中求得和平,这些在霸权国因失落而理性缺失时最有效。但这也要求国内政治的去意识形态化。软实力来自内政而非外交,外交上做得再好,如果内政仍为旧意识形态左右,缺乏法治、人权、自由、宽容和人性化的制度,就总得不到软实力。比如“消灭私有制”等原教旨意识形态,不彻底去除,就会与世界大多数人格格不入。软实力的试金石,是有多少中产外国人对移民中国趋之若鹜,而不是北京的外国使领馆门前排的队有多长。
此外,打打杀杀的极端民族主义日渐风行,很过瘾,但也是不自信和不成熟的表现。从世界历史经验来看,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时候消除“百年国耻”后的偏激效应,恢复平常心方能有真正的“霸气”。也不能总往“中国特色”里钻,不够普世就总会被视为异类,而异类是当不了头的。中国须要努力营造比西方自由主义更优越、更广泛的普世,因为价值观和行为标准为世界认同、接受甚至拥抱,是成为领导者的前提。以人类共同价值为向导,融入世界,讲大多数人讲的话,做大多数人想做的事,取得大多数人的认可和认同。在此基础上,方能有效发挥中华文化的优势,以及中国体制的特长。这样软硬实力就都有了,提出的主张和解决问题的方案,就能得到更广泛的响应。日久天长,“和合”的传统文化在国际舞台上发挥娴熟、深入人心后,就自然而然成为领头羊了。
作者是旅居美国学者、时事评论员和咨询专家